該被記錄的,終究會留下墨痕 / 吳契憲手工篆刻
習慣在採訪前透過網路或書籍建立對受訪者基本的認識,點開視窗在google搜尋列打上關鍵字:吳契憲刻印,概略瀏覽完畢受訪者所經營的部落格後,有幾則預期中的新聞順著頁面拉下而映入眼簾「徵地闢路惡拆六民宅」,預告了本次內容將觸及相對沈重,卻必須即刻被正視的議題。
地處三峽鬧區與新興的北大生活圈交界,吳契憲手工篆刻在此營業九個年頭,不過其實自幼父母的刻章店在土城已開業多時,他也在那工作近三十年,後來才獨自覓得那當初看中靜僻安謐的三峽近郊,專心投入篆刻創作。和常見二合一的陽春鎖印店十分不同,雖說吳老師戲稱是雜亂工廠,自己當初就是打算找個靜僻的角落專心刻章的,也沒打算要特別裝潢佈置。除了印章店多半會在一入門的玻璃櫥櫃陳列各式各樣可供選擇的材質之外,後頭工作桌琳琅滿目的刻刀與墨筆、木質櫥櫃滿置的書和隨意懸掛上的書法練習帖,都讓人覺得身處在藝術家的工作室。
ㄧ吋十分,刻畫憑心
拜訪時,老師正埋首於四架發散橘黃色柔光的桌燈裡,手捏小木棒揉拌著團狀赤紅的硃砂,他挑了一個約莫食指大小的五分印,讓我見識好材料如何影響作品的呈現,二十個文字似米粒般地刻畫古詩尋隱者不遇,在細緻的宣紙上紅得強烈、白得分明,這是老師近期頗為滿意的作品之一,不少篆刻同好來此,都央著也要一個。他說這個印章沒有擬稿,興頭上就憑感覺,短短數小時即成,其實他的想法裡寫稿與否都是方法,就如同傳統書畫的工筆、寫意各有千秋,而自己比較推崇不寫稿去享受直接創作的樂趣,有時候就算要他寫稿刻一個一模一樣的也是不能,創作也需要憑藉些運氣。同時,他肯定寫稿是篆刻者必要的基礎,像是要交付給顧客的姓名章或是公司印,他絕對也是認真寫稿,毫不馬虎,兩頭訓練則是他目前的工作模式。
該整理收拾的不單是物件,而是更多哀愁情緒
接著他大方地展示一盒盒獨門雕刻刀,我仔細抽出端詳,每把木桿都有著不同數量的刻痕,猜想必是有所用途。老師解釋這些工具全是出自他本人之手,並依照功能分為金、木、水、火、土刀,他舉例金刀屬銅銀金屬合用,而這套工具分類的規則也是由他所創,為的就是能夠歸類收納這些得力的眾兵群將。他自嘲滿屋子亂七八糟,也只有這個稍微有秩序了,語氣一沉,談及面臨房子被徵收,即使屋內亂了也無心好好整理,他的口氣已不摻有太多情緒,就是客觀地陳述著:「政府並沒有規劃完整的配套措施,就只急著要拿走有利益價值的土地,就用不合理的錢打發百姓。我無法想像如果大埔事件在這重演,怪手無情落下,房子裡賴以為生的工具,終將化為塵埃。」
竊人之地,猶謂之盜
畢生潛心篆刻的吳老師,對於刻章也有著一套的見解,印章發展至此除了通俗的身分證明,亦是藝術創作,但他認為刻印是人類具備的本能,遠古以石頭劃記作佔地為主的方式,而過去評斷人的善良與否,則以假若看見某個領域有人便退而不敢造次者為善;反之則如土匪強盜之輩。從前的價值觀如今仍是契合堪用,卻不得不讓人對政府的野蠻作為感到灰心。
面對現實的理性與感性
訪談歷時三個鐘頭,過程裡我們不談太多房屋被徵收的不甘;也不去咒罵政策逼人的殘酷,倒是老師花了許多時間教我分辨刻章的材料和式法,還附加一堂入門的用台語唸著的音韻闡微,融匯了國學知識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帶著我讀,他說學習古音是吟詩作文的基礎,興致高昂還示範吟唱杜甫的詠懷古蹟,詩句裡的情感,透過老師極富感染力的表達愈發誠摯深沈,學習時的愉悅讓人暫時放下現實的不好,讀書很好、識人很好。離開前,鄰居前來與他商討下週再次前往市府陳情的相關事宜,老師似乎不願讓訪談終於徵地搬遷的無奈,見我眉頭皺地緊,反倒安慰說:「理想得堅持,生活也還是要過,頂多就是自己再找個地方,我人生的方向確定了就是要投入篆刻,而在哪裡就是小事情了。」
訪談後記 / 補拍畫面的次日,早早見得隔壁早餐店,淨透的落地玻璃窗映射出僅僅隔了條大馬路,對面整齊氣派的大樓疊疊層層。和一般的西式美而美無異,裝潢採橘黃色系顯活潑朝氣,老闆站在煎台前兩手持菜鏟,迅速而有其節奏地翻動。我拉開門便是四聲合為一的親切招呼:「早安,今天想吃什麼?」霎時腦子裡關於多次經歷徵收、搬遷的文字敘述,那些報導裡讀到關於他們的種種辛酸無奈全都凝結在這聲問候中。他們當然明白假使明天政令一下就得立刻再次離開;當然想放下手邊工作全心抗爭;當然有千千萬萬個理由沮喪、消沈、憤怒、仇恨,但眼前所見是他們努力在猶如腳不著地的現實狀況中繼續維持原本該踏實的日子。